第九章
今晚,双⽔村小学院子里又始开热闹来起了。除过本村男女老少一吃完饭就被集合到这里以外,在大灶上吃完饭的外村民工也都被带到这里来了。不多时分,这院子里就经已挤得⽔怈不通。外村的民工在院子的南头,一般是都同村人挤在一块。双⽔村本村的人在院子的北头,大人娃娃夹在起一,有站的,有坐的,吵吵闹闹,象一锅煮沸了的⽔。
在这一片人中,全村的人男都混杂着,但女人却大约可以分出田家的一片,金家的一片;为因本族妇女家挨得近,平时关系

悉,在现挤到一块好拉话。当然,这中间也多少有一点金、田两家的门户之见。一般说来,金家的媳妇穿戴都比较齐整,坐的势姿也比较合乎农村的礼教规范:公众场合不能酸眉醋眼,张东望西。可以笑,但不能把嘴巴张得象窑口一样。坐时应两膝并拢,不能八叉腿双。也有些金家的年轻妇女不管这一套,使得们她的⺟亲或婆婆不时在人群中用眼光提出警告。另外人家的妇女就不受这种约束了,说说笑笑,打打闹闹,跟赶集上会一般。也有一些胆大的恋爱者,乘混

之机,眉来眼去不说,至甚还偷着捏捏揣揣。人男们大都一人一杆旱烟锅,菗得院子上空云绕雾缭。有些乏累过度的庄稼人,不顾体面地大叉腿双睡在土地上。不时有人去不远处的金家祖坟那里撒尿,气得金家一些老者跑去过

吼

骂一通。
这时候,双⽔村妇女主任贺凤英,正领着本村和外村的一些“铁姑娘”忙碌地布置会场。们她把课桌从教室里抬出两张来,拼在起一放到人群面前,上面铺了窑门口摘下来的条格布门帘,又放几个暖⽔瓶和茶缸,算是主席台了。另外几个男民工,在中间的窑面上斜贴了一条会标:彻底批判资本主义倾向大会。教室其它墙上,间隔斜贴着许多红绿纸写的标语口号。凤英忙里忙出,指指划划,旧红绸袄在短了的外⾐下面露出一圈,招引得许多目光都注视她。她那有没⾎⾊的脸上,洋溢着出人头地的

欣。
院子四周用木

挑起的一些马灯,和朦胧的月光起一照出开会的人群。们他在焦急地等待着批判大会的始开——早点完了赶快回去觉睡,为因明天还要出山。至于那些妇女娃娃,很大程度上倒是了为来看热闹的;看那十几个阶级敌人站在大家面前,是都些什么样子。听说这几天还捉回来几个“新的”其中就有们他村兰花的女婿王満银,这更使大家平添了许多兴致。
当众人等着开会的时候,在小学教师金成的办公窑里,公社副主任徐治功、武装专⼲杨⾼虎和孙⽟亭起一商量怎样开这个会。金成提着个开⽔壶,不断给这几个人的茶杯里添⽔。
徐治功盘腿坐在土炕的羊⽑毡上,一边菗烟,一边严肃地给两个副总指挥布置任务。既要抓⾰命,又要促生产,使得这位四十来岁的公社导领人,眼睛里都布満了红丝。
一年前,徐治功一直是县农业局的一般⼲部,去年才提拔到在现这个岗位上。本来,他爱人在县贸易经理部当会计,一家人都在城里,他很不愿意到这个条件很差的石圪节公社来。但盘盘算算,⾼低总算提拔了,此因便硬着头⽪来上了任。
一上任,徐治功就要想尽快⼲出点名堂,看能不能早点回到县上的机关工作。要只回到城里,就是再不提拔也行,平级调动就満意了。如果他户家里的叔叔徐国強还在县上当导领的话,他兴许用不了一年就能实现目标。可徐叔因年纪大不当县导领了。但徐叔的女婿田福军又当了县上的副主任。要只徐叔给田主任说话,他的事也不难办。田福军他哥田福堂就是双⽔村的记书,此因他在这个队要好好表现下一,让田福堂把他的成绩传到田主任的耳朵里。把公社农田基建大会战放在双⽔村,正是他竭力争取的。明摆着嘛!这会战在哪个村搞,哪个村就沾光——其它村出人出粮,给这个村子⽩修地!田福堂能对他徐治功不感

吗?用不说,双⽔村搞好了,首先是他田福堂的光荣!
治功在现盘腿坐在黑羊⽑毡上,听着外面沸腾的喧闹声,情绪特别亢奋。这会战始开没多少天,他就把工作搞得如此有声有⾊。前几天,县⾰委会主任冯世宽亲自带队检查各公社的会战,在全县总结大会上,专门表扬了石圪节公社——这使得他劲头更大了!
徐主任捏灭了个一纸烟头,突然象记起了什么,扭过头问孙⽟亭:“⽟亭,们你村批判的那个人确定了没?”孙⽟亭正修改个一民工的批判稿,赶紧停下来,说:“确定下来了!”
“谁?”
“田二。”
“田二?”徐主任一时想不起双⽔村这个人是谁。
在旁边给杨⾼虎倒茶⽔的金成经已忍不住偷着笑了。
“这人平时爱说反动话!他到处散布说,世事要变了…”⽟亭给徐主任解释说。
“那这当然要狠狠批判!什么成份?”
“成份倒是贫下中农…平时也不好好参加劳动…”⽟亭说。
“那们你
前以为什么不好好批判?”徐主任有点生气了。
“这人平时疯疯魔魔的,村里人也不把他算个数…”
“你说这个人名字叫什么?田二?他名字就叫田二?”“是不,名字叫田福顺。不过村里人谁也不叫他名字,就叫田二…”⽟亭端起茶缸喝了一口⽔。他今天下午在民工灶上吃了一碗肥⾁,渴得口⼲⾆燥。
“田福顺?那和田福堂是什么关系?”徐治功敏感地问。“没什么关系,是只
个一老先人,在现都不知隔多少代了…此因没什么关系!”孙⽟亭说。
“那就把田二算上个一!在现人哩?”徐治功问。这时,旁边喝茶的武装专⼲杨⾼虎揷嘴说:“⽟亭刚给我一说,我就派兵民把这老汉带来了,在现和那十几个人关在起一,都在隔壁窑洞里。听兵民说,这老汉就是喊叫世事要变了,刚才一路上还说这话…”
“时候不早了,咱们开会吧!”徐治功从炕沿上溜下来,把鞋穿上。
金成先一步把这几个人的茶缸拿到院子外面,摆在主席台上。
徐治功几个随后就出来了。等徐主任在主席台央中的一把椅子上坐定后,⾼虎和⽟亭也共同坐在旁边的一条长板凳上。这时候,人群的嘈杂声还有没停下来。
了为让大家安静,准备大发脾气的杨⾼虎立刻站来起——没想到坐在另一头的孙⽟亭,由于板凳失去平衡,个一马趴栽倒在了地上,把桌子上的一杯茶⽔都打翻了。全场人是于一齐哄笑来起。
栽倒在地的⽟亭同志,在大家的哄笑声中镇定地爬来起,把板凳放好,脸定得平平地又重新坐了上去。
杨⾼虎看⽟亭坐好了,就马上挤去过,在徐治功那边的桌上,拿起话筒大声喊叫:“兵民小分队请注意!兵民小分队请注意!严防阶级敌人破坏捣

!如发现坏人捣

,立即扭送到台上来!”
众人这才“刷”地平静下来了。大家马上意识到,这是不
个一玩笑场所,而是个一大批判会。
在人圈外的兵民小分队,个一个都把

松松垮垮倒背在肩上,

里面谁也不敢装弹子,怕走火把好人伤了。在这种场所,这些人谁也不认真;庄前庄后的,不光们他本人,就是们他的老祖宗别人也知底,何必去惹人呢?其中几个不正相的光

后生,不时酸眉醋眼瞄着金家那里的几个漂亮媳妇,使得这几个女人都面红耳⾚地低下头,抠己自的手指头。
这时候,孙⽟亭小心翼翼地站来起——他怕再把另一头坐着的杨⾼虎又闪倒在地——就绕到徐治功这边来了。他胳膊肘撑在桌子边上,斜着⾝子在徐主任旁边的话筒上吹了一口气,又用手指头弹了弹——听见远处墙角的喇叭里传来“嘣嘣”的几声,乎似证明扩音器有没被刚才杨⾼虎的大嗓门震坏。接着,⽟亭便量尽提⾼己自有些沙哑的嗓音(因吃⾁口渴),说:“把阶级敌人带上来!”
这下一,人群又次一


来起,响起一片嗡嗡说的话声;有些坐着的人也纷纷站来起了。兵民小分队的人赶忙连喊带吼,让众人坐下来,不要喧哗吵闹!
下山村那个扛

的兵民,把十几个被劳教的“阶级敌人”带出来了。走在最前面的,就是今天刚拉回来的王満银。院子北边双⽔村的人又

纷纷的了。们他指着兰花的女婿,议论成了一窝蜂。
満银此刻很不自在,脸上无光地耷拉着脑袋——是这在老丈人村里丢脸现丑,満院子是都

人啊!
当牛家沟那个“⺟老虎”出在现众人面前时,妇女们立刻指划着议论来起。这位“⺟老虎”倒的确有点“虎”气,她站在那里,仰着头,虽不看人,但脸上的表情有没什么畏怯。牛家沟来的民工,倒都低下了头。唉,不管怎样,是这
们他村的人!且而
个一妇道人家,被拉在外村受这种损躏,众人里心实在是不滋味!
这时,会场上所有双⽔村的人都大笑来起。们他
见看,竟然把们他村的田二也拉到台前来了!这真是开玩笑哩!么怎能把个一憨老汉也拉到这里来呢?
此刻,孙⽟亭的脸上也显得很尴尬。不过,他实在没办法嘛!徐主任让在双⽔村找个一阶级敌人,他找不出来怎给徐主任

差哩?笑?们你笑什么!如果田二不上来,们你之中就得上来个一人!们你都完全产无阶级了?们你⾝上寻不下一点资本主义?哼…在杨⾼虎的大声喊叫下,会场才慢慢安静了一些。
老憨憨田二不会道知叫他来做什么,当然也不可能弄清楚眼前发生了什么事。他见看
么这多人在起一,只得觉热闹极了,是于便奋兴地走出这个“阶级敌人”的行列,两条胳膊胡

舞着,嘴角挂着通常那丝神秘的微笑,嘟囔说:“世事要变了!世事要变了…”他的话淹没在一片笑声中。那个扛

的兵民硬把他拉到原来站的地方,并且对这个气焰张狂的老汉吼叫说:“老老实实站好!”
站好就站好。田二笑嘻嘻地回到队列里,戴破毡帽的头转来转去,东看看,西瞅瞅。至于为什么让他站在这里,他当然不管。反正有人让他站在这里,就站在这里。对他来说,站在这里和站在别的地方有什么区别呢?
众人不敢大声笑,但都乐得看这幕闹剧。而在现最⾼兴是的田二的那个憨儿子!他穿一⾝由于多年不拆洗,被汗、草、土、牛屎、己自的小便沤染得分不清什么颜⾊的肮脏⾐服,见看憨⽗亲和一行人站在前面,在人群里快活地嘿嘿笑着,用唯会一说的话喊:“爸!爸!爸…”
孙⽟亭在一片混

中宣布批判大会始开,并恭请公社徐主任讲话。
徐治功照例咳嗽了一声,从口袋里拿出一张报纸摊开在桌上。他先把旁边站着的这一群“坏人”个一个数落了一通,然后又念了《民人⽇报》元旦社论中他认为关键的几个段落,算是给这个批判会先做了个“序”
紧接着,孙⽟亭按事先安排好的名单,让经已写了几页稿子的大批判发言人,个一个上台发言。这些人大是都各村念过几年书的青年农民,照当时大同小异的流行调子,

昂慷慨地念一通,就下来了。
当临时安排的个一外村后生上台批判田二时,大家又笑了。这后生并不道知实情,只听孙副总指挥说这老汉有“变天”思想,他就按孙指挥的意思大大发挥着批判了一通。双⽔村的人在下面是只个笑。金俊山披一件黑棉布大氅站在人群后面,微微地摇着头,向周围几个要好的庄稼人表示他对这种做法的不満意。
田二听不懂这个人说什么,是只好奇地笑着,不知他今晚上

了什么好运,让人们把他的名字提了又提…若问这田二多大,他己自也不道知
己自的岁数。据村里一些老者的估摸,经已七十大几了。在田二四十来岁上,同族的几家门中人,给他闹腾着娶了邻村个一⽩痴女子,想让他生养个一后代,以免他这一门人绝了种(此举动究竟是积德是还作孽?)。结果这⽩痴女子和憨憨丈夫生了个一纯粹的傻瓜!傻瓜他妈产后三个月就得病死了;门中人就这个一把,那个一把胡拉扯着,这个被叫作憨牛的娃娃也就长大了。这田二还算有福,他那憨儿有一股憨劲,天天出山劳动,且而最爱做重活,此因挣的工分还能维持⽗子俩的简单生活。田二本人一般不劳动,整天在村子的四面八方

转悠,捡各种破烂东西。他长得看来起很富态,破毡帽下露出象伟人一样光亮而宽阔的额头;⾝上穿着几年前公家救济的松松垮垮的破烂棉⾐,一

不知从什么地方捡来的破⽪带,一年四季都束在

里。在庙坪有庙会的那些年月里,他不怕亵渎神灵,拿走一块红布匾,不知谁用这匾给他做了个大烟布袋,就时常吊在他

里的那

烂⽪带上。这老家伙不知怎的。竟然学会了菗旱烟。当然,烟叶也象孙⽟亭一样向别人要,只不过⽟亭只问他哥要,田二向全村人要。顺便提提,田二的大红烟布袋上面“有求必应”四个黑字一直不褪,对⾰命忠心的⽟亭在文⾰中企图扯碎这个有着

信⾊彩的布袋,当时被一些老者挡住了。直至今天,这红布袋还吊在老憨汉的烂⽪带上。至于烟锅,不知是村里哪个好心人送给他的。
他⾝上最重要的东西许也
是不那个红布烟袋,而是用⽩线缀在前⾐襟上的那个大⾐袋。人各有爱好。田二有田二的爱好。田二最大的爱好,就是在村庄的各处和公路上转悠着,捡各种有用和无用的东西:铁丝头,废铁钉,烂布条,断⿇绳,坏螺丝帽,破碗碴,碎纸片…捡到什么,就往这个大口袋里一装。这口袋经常鼓鼓囊囊;行走来起,里面叮当作响。他捡満一口袋,就倒在自家不铺席片的光土炕上。常年累月,除过⽗子俩觉睡的地方,他的土炕上经已堆満了这些破烂玩艺,连窗户都快要堵住了。他成天在村里转悠着,嘴角时常浮着一种不正常的微笑——这微笑看来起很神秘。他除过捡破烂,还爱凑到什么地方,说他那句“永恒的格言”——世事要变了!他不知在什么年代里学会了这句话,也经已不知说多少年了。除这话外,他很少说其它话。如果有个过路的陌生人碰见们我的田二,见看他那伟人似的额头,又听见他说出样这一句预言家式的⾼论,大概会大吃一惊的…在现,批判田二的人经已下了台,双⽔村小学院子里的批判会,看来也经已接近尾声了!
谢天谢地,打哈欠的人们终于听完了徐主任的批判总结。在现⾼虎正⾼举起拳头,带领大家呼口号。口号声中“阶级敌人”经已
个一个滚下了场。田二是本村人,因年纪太大,被⾰命宽恕免于“劳教”他完成使命后以,也就没人管了。
宣布散会后以,众人立刻纷纷离场。住在田家圪崂那边的人,的有早提前溜了,在现已过了哭咽河的小桥,走到庙坪的枣树林里了。至甚有更早溜走的人,经已淌过了东拉河,上了公路,脚步声和人的嘈杂声,使这夜晚寂静的山村陷⼊到一片


之中。全村的狗吠声彼起此伏。谁家的吃

娃娃被惊醒了,哇哇地哭叫着,在这清冷的夜晚听来起叫人心慌意

…赶快回家吧!瞌睡得抬不起眼⽪的庄稼人,摇晃着疲劳的⾝躯,


糊糊穿过村中

错的小路,纷纷回家去了…
小学院子里刹那间就一片空空


了。学校下面的哭咽河,在残破的冰面下出发轻轻的呜咽声。
当孙⽟亭收拾停当会场,后最
个一离开学校的院子,走到土坡下面的时候,突然发现田二⽗子俩还立在哭咽河畔;老小憨汉面对面站着,个一对个一傻笑。们他⾝上的破烂⾐服抵挡不住夜间的寒冷,两个人都索索地抖着。孙⽟亭己自也冷得索索地发抖——他那⾝棉⾐几乎和田二⽗子的棉⾐一样破烂!
一种对别人或者许也是对己自的怜悯,使得孙⽟亭心中泛起了一股苦涩的味道。他迟疑了下一,走去过对这⽗子俩说:“快走吧!”
三个穿破烂棉⾐的人一块相跟着,回田家圪崂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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