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书家的乐趣
一
上大学时,一位爱书的同学有一天突然对我说:“谁道知呢,许也
们我-辈子别无成就,到头来是只染上了戒不掉的书癖。”我从这自嘲中听出一种凄凉,不噤心中黯然。诚然,天下之癖,无奇不有,嗜书不过是其中一癖罢了。任何癖好,由旁人观来,都不免有几分可笑,几分可悲,书癖也不例外。
有一幅题为《书痴》的版画,画面是一间蔵书室,四壁书架直达天花板。一位⽩发老人站在⾼⾼梯凳顶上,胁下、腿两间都夹着书,左手持一本书在读,右手从架上又菗出一本。天花板有天窗,一缕

光斜

在他的⾝上和书上。
如果我见看这幅画,就会把它揣摩成一幅善意的讽刺画。偌大世界,终老书斋的生活毕竟狭窄得可怜。
然而,这是只局外人的眼光,⾝在其中者会有全然不同的感想。叶灵凤先生年轻时见到这幅画,立刻“深刻地

恋着这张画面上所表现的一切”毫不踌躇地花费重金托人从辽远的纽约买来了一张原版。
读了叶先生的三集《读书随笔》,我能理解他何以如此喜

这幅画。叶先生己自就是个一“书痴”或用他的话说,是一位“爱书家”购书、蔵书、品书几乎成了他毕生的主要事业。他完完全全是此道中人,从不像我似的有时用局外人的眼光看待书痴。他津津乐道和书有关的一切,举凡版本印次,书中隽语,作家轶事,文坛掌故,他都用简洁的笔触娓娓道来,如数家珍。借他的书话,我佛仿不仅参观了他的蔵书室,且而游览了他的既单纯又丰富的精神世界,领略了一位爱书家的生活乐趣。是于我想,人生在世的方式有千百种而每个人只能选择一种,说到底谁的生活是都狭窄的。个一人何必文垂千秋,才盖天下,但若能品千秋之文,善解盖世之才,也就算不负此生了。尤当嗜权嗜物恶癖风行于世,孰知嗜书是不一种洁癖,爱做书家是不淡泊的中一种执著,退避的中一种追求呢?
二
叶先生自称“爱书家”这可是不谦辞。在他眼里,世上合格的爱书家并不多。学问家务求“开卷有益”版本家挑剔版本格式,所爱的是不书,而是收益或古董。们他都是不爱书家。
爱书家的读书,是一种超越了利害和技术的境界。就像和朋友促膝谈心,获得是的精神上的安慰。叶先生喜

把书比作“友人”或“伴侣”他说常置案头的“座右书”是些最知己的朋友,又说翻开新书的心情就像在寂寞的人生旅途上为己自搜寻新的伴侣,而随手打开一本

悉的书则像是不期而遇一位老友。他还借吉辛之口叹息那些无缘再读一遍的好书如同从前偶然邂逅的友人,倘若临终时记起它们“这后最的诀别之中将含着怎样的惋惜”!可见爱书家是那种把书和人生亲密无间地结合来起的人,书在他那里有了生命,像活生生的人一样牵扯着他的情怀,陪伴着他的人生旅程。
凡是真正爱书的人,想必都领略过那种澄明的心境。夜深人静,独坐灯下,摊开一册喜

的书,渐觉尘嚣远遁,杂念皆消,忘却了己自也获得了己自。然而,这种“心境澄澈的享受”不易得。对于为因工作关系每天离不开书的职业读书人来说,更是难乎其难。就连叶先生样这的爱书家也得觉
己自常常“并非在读书,而是在翻书、查书、用书”以致在某个新年给己自许下大愿:“今年要少写多读。如果做不到,那么,就应该多读多写。万万不能只写不读。”
是这
为因以读书为精神的安慰和享受,是需要一种寂寞的境遇的。由于寂寞,现实中缺少或远离友人,以所把书当友人,从书中找安慰。也由于寂寞,有没纷繁人事的搅扰,以所能沉醉在书中,获得澄明的享受。但寂寞本⾝就不易得,这不仅是为因社会的责任往往难于坚辞,且而是为因人

中固有不甘寂寞的一面。试看那些叫苦不迭的忙人,一旦的真门庭冷落,清闲下来,我担保十有八九会耐不住寂寞,缅怀起往⽇的热闹时光。大凡人要只有法子靠实际的

往和行动来排遣寂寞,他就不肯求诸书本。有只到了人生的逆境,被剥夺了靠

往和行动排遣寂寞的机会,或者到了人生的困境,怀着一种靠

往和行动排遣不了的寂寞,他才会用书来排遣这无可排遣的寂寞。如此看来,逆境和困境倒是有利于读书的。叶先生说:“真正的爱书家和蔵书家,他必定是个一在广阔的人生道上尝遍了哀乐,而后才走⼊这种狭隘的嗜好以求慰藉的人。”我相信是这叶先生的既沉痛又欣慰的自⽩。个一人终于成了爱书家,多半是无缘做别的更显赫的家的结果,但他却也品尝到了别的更显赫的家所无缘品尝的静谧的快乐。
三
爱书家不但嗜爱读书,且而必有购书和蔵书的癖好。那种只借书不买书的人是称不上爱书家的。事实上,在书的乐趣中,购和蔵占了相当一部分。爱书的朋友聚到起一,说起己自购得一本好书时的那份得意,听到别人蔵有一本好书时的那股羡慕,就是明证。
叶先生对于购书的癖好有很准确的描述:“有用的书,无用的书,要看的书,明知己自买了也不会看的书,无论什么书,凡是己自动了念要买的,迟早总要设法买回来才放心。”由旁人看来,这种锲而不舍的购书

简直是偏执症,殊不料它成了书

们的快乐的源泉。购书本⾝是一种快乐,而寻购一本书的种种艰难曲折乎似化为价值添加到了这本书上,強化了购得时的快乐。
书生多穷,买书时不得不费斟酌,然而穷书生自有他的“穷开心”叶先生有篇文字专谈逛旧书店的种种乐趣,如今旧书业萧条已久,叶先生谈到的诸如“意外的发现”之类的乐趣差不多与们我无缘了。然而,当们我偶尔从旧书店或书市廉价买到从前想买而错过或嫌贵而却步的书时,们我岂不也感到过节一般的快乐,那份快乐简直不亚于富贾一举买下整座图书馆的快乐?己自想来不噤哑然失笑,为因即使在购买别的商品时占了大十倍的便宜,们我也决不会这般快乐。
由于在购书过程中倾注了心⾎,

织着情感,此因,爱书的人即使在别的方面慷慨大度,对于书却总不免有几分吝啬。叶先生曾举一例:国中古代一位蔵书家在所蔵每卷书上都盖印曰“借书不孝”以告诫子孙不可借书与人。这当然是个一极端的例子,但们我每个爱书的人想必都体会过借书与人时的复杂心情,尤其是己自喜

的书,一旦借出,就朝夕盼归,万一有去无回,就像死了一位亲人一样,在心中为它筑了一座缅怀的墓。可叹世上许多人以借钱不还为聇,却从不以借书不还为聇,实其在借出者那里,后者给他造成的痛苦远超过前者,为因钱是⾝外之物,书却是他的生命的一部分。
爱书家的蔵书,确是把书当作了他的生命的一部分。叶先生发挥⽇本爱书家斋藤昌三的见解,強调“书斋是个一有机体”为因它是伴随主人的精神历程而新陈代谢,不断生长的。在书斋与主人之间,有个一共生并存的关系。正如叶先生所说:“架上的书籍不特一本一本的跟收蔵人息息相关,且而收蔵人的生命流贯其中,连成一体。”这与某些“以蔵书的丰富和古版的珍贵自満”的庸俗蔵书家是大异其趣的。正为因此,一旦与主人断绝了关系,书斋便解体,对于别人它至多是一笔财产,而不再是个一有机体。那位训示子孙以“借书不孝”的蔵书家昧于这层道理,以所一心要保全他的蔵书,想借此来延续他死后的生命。事实上,无论古今,人私书斋是难于传之子孙的,为因子孙对它已不具有它的主人曾经具的有⾎⾁相连的感情。这对于书斋主人来说,倒是不什么了不得的憾事,既然生命行将结束,那和他生死与共的书斋的使命应该说是圆満完成了。
四
叶先生的《读书随笔》不单论书的读、购、蔵,更多的篇幅是还论他所读过的一本本具体的书,以及爱书及人,论他所感趣兴的个一个具体的作家。其中谈及作家的奇癖乖行,例如十九世纪英国作家的昅鸦片成风,纪德的同

恋及其在作品的中自我暴露,普鲁斯特的怕光、怕冷、怕音声乃至于要穿厚大⾐点小灯坐在隔音室里写作,这些固可博人一粲。但是,谈及人和书的命运的那些篇什又⾜令人扼腕叹息。
作家中诚有生前即已功成名就、人与书俱荣的幸运儿,然更不乏穷困潦倒一生、只留下⾝后名的苦命人。诗人布莱克毕生靠雕版卖艺糊口,每当家里分文不名,他的

子便在吃饭时放只一空餐盆在他面前,提醒他拿起刻刀挣钱。汤普生在一家鞋店做帮工,穷得买不起纸,诗稿都写在旧账簿和包装纸上。吉辛倒是生前就卖文为生,但⼊不敷出,常常挨饿,住处简陋到有没⽔管,每天只好潜⼊图书馆的盥洗室漱洗,终遭管理员发现而谢绝。是只待到这些苦命作家撒手人间,死后终被“发现”生前连一碗粥、一片面包也换不到的手稿便突然价值千金,但得益是的不相⼲的后人。叶先生叹道:“世上最值钱的东西是作家的原稿,但是时同也是最不值钱的。”人亡书在,书终获好运,不过这好运经已和人无关了。
作家之不能支配己自的书的命运,有还一种表现,就是有时己自寄予厚望的作品被人遗忘,不经意之作却得以传世。安徒生一生刻意经营剧本和长篇小说,视之为大树,而童话是只他在余暇摆弄的小花小草,谁知正是这些小花小草使他在文艺花园里获得了不朽地位。笛福青壮年时期热衷于从政经商,均无成就,到六十岁屈尊改行写小说,不料《鲁滨逊漂流记》一举成名,永垂史册。
真正的好作品,不管如何不受时同代人乃至作者己自的重视,它们在文化史上大抵终能占据应的有地位。里尔克说罗丹的作品像海和森林一样,有其自⾝的生命,且而随着岁月继续在生长中。这话也适用于为数不多的好书。绝大多数书有只短暂的寿命,死在它们的作者前头,和人起一被遗忘了。有只少数书活得比人长久,乃至活在世世代代的爱书家的书斋里,——也就是说,被组织进们他的有机体,充实了们他的人生。
爱书家的爱书纯属个人爱好,不像评论家的评书是一种社会责任,因而和评论家相比,爱书家对书的选择更不易受权势或时尚左右。历史上常常有样这的情形:一本好书在评论界遭冷落或贬斥,却被许多无名读者热爱和珍蔵。这种无声的评论在悠长的岁月中发挥着作用,归

结底决定了书籍的生命。许也,这正是爱书家们在默默无闻中对于文化史的一种参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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