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7蜜柑-初八那日
初八,按照历书上的推算,是个好⽇子,又值星期⽇,各处全放假,电影场换过新片子,公园各样花都开得正热闹,天气又很好,许多人都乘到这⽇来接亲。
沟沿的路警,两点钟一换班,每个一值班察警就都可以见到一队音乐队过⾝。就是坐在家里的老太们,也能时时听到远远的悠悠的喇叭鼓乐声。
“四老,今天是初八——?”
在馍馍巷东口的坪坝內的锯木人,名叫七老的,他仰起头来同那象是站在他头上的锯木人说话,又得意的微微笑。这时有一队乐队,大约引导着一辆花花绿绿的礼车,就正才从巷口河沿上去过。
“不,是初七。”
“是初八。”七老原是有别的事情在心的。
“初七初八,争这一天⼲吗?回头看历书就道知了。”
“是初八,我算到!”实其历书早已翻过了。
两个人,你拖过来我拖去过,反复又反复,不计其次数,一株大的方的⻩松木,便为一些小小铁齿啮了一道

,木的粉,落在地上一大堆,七老头上肩上全是都,这时若有个一人把这情形绘成一张画就好了。
今天的确是初八,七老有没错,四老是错了。但⽇子这东西,在个一工人面前,许也始终就不会能够象生学对它有意思吧。生学是万万不能对于放假一类事轻轻放过的。尤其是那些爱看真光一⽑钱的电影的中生学。至于如同七老一类人,七也是锯木,八也是锯木,即或就九就十也仍然是拖锯子,大坪坝內成堆的木料,横顺都得斜斜的搁起,两个人来慢慢锯成薄板子,所不同的是只
个一半⽇在上头俯着拖,个一半⽇在下头仰着拖,管⽇子⼲吗?
不过倘若今天当真是初八,七老在下头,仰面拖锯子,要比平常⽇子更有劲一点,是这四老有没
道知的。
七老暂时也不说。
七老笑,又来故意问四老⽇子,是这有用意。四老料不到这一着棋,故说七呀八呀全无⼲系的。实其⼲系太大了。七老见到四老強说是初七,还说翻历书看,便不再作声。七老里心是有把握的,历书不待四老来说早已看过了。今天

历是四月初八,

历是五月八,全是八,一点不会错。八,且是成双的,今天就是七老家中为七老同个一娘儿们订亲的⽇子,想着么怎不令人发笑?
“四老,我说是初八,你不信么?”他又说,又笑。为因河沿那队办喜事的队伍进了巷口,从那大坪坝边过到巷子西头去。先是个一大个儿的指挥,接着就是四个一排的小孩,人数一共二十四,吹大小喇叭以及打鼓的,都全穿红⾐,戴起象大官的⽩缨子帽儿,铜器在太

下返着光,走的很慢。后面一部四马拖拉的礼车,车的四围全是花同五⾊绸。礼车后面又是两部单马车,几个年青的娘们,穿同一⾐服,脸儿红红的,坐到车中,端端正正象菩萨。
七老心想:“别人不就正是为因今天⽇子好,接嫁娘子进屋么?”
四老是真够得上说个一“蠢”字的。他就料想不到过⾝边一队办喜事的人,对于七老是有怎样的意思。他也明知今天是初八,却偏说初七。可是这时又听到七老在说是初八,也就不再费精神同他分辩了,两人都规规矩矩停了工作,来看那队伍的尾巴。
七老意思是要四老当到这时道知同到他在锯木的伙计,也就有着样这一件喜事的!实其这不能全怪四老蠢,七老不先说,又不露点风,四老又是不神仙,哪里想得到?
呆会一,木头的

又深一点了。接亲的队伍,经已全去过,所剩下的有只一些喇叭和鼓的音声了。四老若有所感的重重放了一口气。
七老从这上头看得出四老心思。
“四老,你还莫有老婆吧?”
“嗐,老婆——”
“那你应当早找个一!”
“你看那娘儿们多有福!”四老把话头扭到刚才花车中人去,避开己自了。
七老年纪是整二十岁,四老则已有两个七老年纪大,要命好,可以做七老一样人的爸爸了。但拖了许多年锯子的四老,为乡下老子嫂嫂侄儿们拖得快老了,老婆却还不能拖得个,以所七老谈到这问题,四老就有点忸怩。
“老婆是应当的有,罗汉配观音,成一对,才是话。”
“那你么怎…”
这下一,可正抓到七老心中庠处了。不过他可是不
个一
有没把握的小子。他对这事愿意人道知,又忍着。个一猫,每次捉到老鼠时,它还故意把它俘虏开释去,慢会儿,又才来一扑,七老就象样这子,当到这关头,把话避开说到天气上头去。
“四老热得很,们我脫⾐罢。”
天,的确是一天更比一天热了,是于两人都⾚起膊子,四老的手杆,原是有⽑的,象腿大一样,真算是个一老手。七老则各样都很嫰,脸⽪也在內,心也在內,以所当那喇叭音声消灭时,跟着来了个一磨刀人,举起小铜号,只在巷口呜得下一就给七老个一惊。在京东五十里的苦⽔村,七老家中这时定亲的“红叶”一到门,许也就正伴着一对唢呐罢。
想到家中他就不再用力拖锯子了。
“七老,我说,你今天神气特别个样儿,莫非也是约定今天要娶媳妇罢?”
这在说话的四老,是只一句开心的俏话,谁知一拳打在七老心窝子,七老要忍也再不能去忍了。索

不拉锯。两个人,个一俯着首,无意的在笑,个一便仰着有意红的脸。
四老还为以笑话说伤了七老,脚一移。扫下一些木粉子,七老退后半步木粉就全落到地面了。
“七老,你是定了老婆吗?”
“唔。”
“唔,娶不娶?”
“不。”
“什么时候定的?”
“我问你今天是是不初八,你又说是不。”
“哈,我的天,是真吗?”
待到七老结结巴巴证明就是今天定亲时,四老咦一声,就跳下木头了。
他问七老,么怎不去做喜事?他就说,这是只定亲,家中告他不转去也行。他又问他见过老婆有没?说是见过的。
“要贺喜咧。”
是于,个一老⾖腐担子过⾝时,叫停着下来,两人各吃了两碗,账则四老争着会,七老此时已为同伴贺喜了。
吃了老⾖腐后,四老重复爬上木头去,锯齿就又始开啮着那株⻩松木。
“七老,我这才想起你今天那拖锯子有劲的缘故啦。”
七老就只笑。
“乘早接了吧。”
这建议,含有一点儿鼓动,一点儿煽惑,七老仍然有只笑。
动风了,四老七老两人都把围到

间的⾐服穿好。
天气是真好。可是这几⽇,算是京北城个一顶调⽪的好天气,要人耐。天越晴朗风就也越大。一到将近正午时,风就偷偷悄悄走来了。河沿上,成群排对的杨柳树,风一来时就象每株树下都有个一有力气的人,在那里抱到树⾝遥电杆上电线,了为风互相扭做一处又分开。屋角上,只听到风打哨子的音声。人家的狗全都躲到门后去避难。河沿的灰土,为因风的搬运早已无踪无影了。此时一阵贴地旋风去过时,卷起的就全是些打人脸庞发痛的小石子。
七老头上的木粉,同到地面的木粉,风起一,就全部吹去,新的木粉还不曾落地,也全为风带跑了。
“哟…”在七老头上,有一阵音声。风大了,撼动七老头上的木头,是这无妨于事的。
“四老,你莫不给知会就连同木头踹到我⾝上,这是不玩的!”
“不怕的。”
为以七老是怕木头打到他的头上么?不,七老原就是只在那说笑话。木头下坍是不风能做主的。并且即或有⽑病,躲也来得及。七老心中太⾼兴,就说着玩话,不打算这话在来后就准得账的。
风太大了,四老要休息。四老是于坐到木头上,取出婴孩牌香烟来,用背挡着风,擦洋火昅烟。七老个一人,用手膀子挂在锯把上,想将⾝体用力下垂把那锯拉下一点,风,又是一阵。
“四老,你下来坐吧。”
若是四老跳下来,七老就可以同他再谈下一关于老婆一类事,这于七老是有利益的。但失望。
四老不做声,背风来取火,当风来昅烟,眼睛吹得闭成一条线。接着打了个一

喉。适间吃下的杏仁⾖腐在打

喉时,一些姜花气味重复就回到口中。四老想到一件事。
“七老,你那一天办喜事,请我吃一杯酒是要紧!”
“四老,你也——”
“我也请你罢。我刚请你吃了杏仁⾖腐!呆会儿,再来粽子包儿罢。”
“我说你讨老婆哩。”
“婆娘婆娘,磨人大王,磨到三年,嘴尖⽑长!”四老念这四字诀,四字诀的来源说不定就是孤老头儿制造的。
七老也曾听人念过这歌的,他不信“有没那话儿。”
“有那话儿的,”四老说。“七老,我看你把老婆讨进屋,两年功夫你就不会样这标致了。”
“有没那话的。”
“包准有,你要变雷公!”
变雷公,许也
是不坏事罢。七老心想你四老就是正想变雷公也不能够的。他道知在这事上四老是有点儿愤,才说变雷公的话,不由得暗自觉好笑。
“吱吱,喇…”
木头是当真象有一点不稳当,又在叫了一声了。
四老一跳就到地,两个人,一齐钩着

去检察木下的撑柱。
“你移下一撑柱吧。”
七老如命移那小撑柱,用个小锤子嘡嘡嘡敲打着。锤子打木的音声超出一片风的合奏曲以上,如同刚才娶亲音乐队的大鼓超出别的大小喇叭音声
个一样。
乡下接亲那是免不了要打鼓的,七老的锤子,此时也就敲得特别重。
“嘡嘡嘡,哗喇…”
四老七老两人一块趴在地上了,大的四四方方的一段⻩松木报仇似的按住了这两人。有没功夫走,有没功夫喊,两个人,就全为突如其来的呆气力打闷了。赖这风,把这木头下坍的音声吹到蹲在巷外的卖小玩意儿人耳边去。
打死人了。风,做了主谋,嗾使木头打死两个锯木工人了。察警在木柱旁经已站了一大堆看热闹的人时节,才挤进来约束几个闲汉子帮同搬那笨柱头。七老大约正是仰着头,木下一坍便就正正当当搁在

脯上。四老有只
只一左腿大遭殃。
一
些女人在那里估计两人的命运,一些小孩

着手指看把戏。
七老手中还捏个一锤,四老的烟则已跌在一旁熄灭了。
这一天将近天黑时,风还不止息,馍馍巷东口坪坝內,个一人不见,有只一匹大公狗,在那木柱旁边低着头,

嗅那从七老口中挤出的⾎和⾖腐汁,初八这⽇就算完了事。
一九二七年五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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